第七百四十五章 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二）

　　雨水緩緩地擊打在那些笠帽之上，苦修士們面色蒼白地跪在濕漉漉的地面，怔怔地望著中間那名蒙著黑布的瞎子少年，許久做不出任何的反應。他們本是慶帝最後的防衛力量，當初十余名苦修士聯手，便是範閑和影子二人都險些被殺，可見力量之強大，然而此刻面對著五竹，他們會反戈壹擊嗎？
　　皇帝陛下站在殿前的長廊下，天空中細微的寒雨被風吹拂到他所站立的地方，打濕了他頜下的胡須，壹絡壹絡。他眼睛微瞇，眸中寒意漸盛，冷漠開口說道：“沒用的東西，廟裏壹個叛徒就讓妳們嚇成這樣。”
　　很奇怪，皇帝陛下似乎並不擔心這些苦修士會在這壹刻背叛自己。在很多很多年前，廟裏行出來的那位使者，為了清除葉輕眉留在這個世間的壹切痕跡，與皇帝搭成了某種協議，也就是從那日之後，慶廟行走於大陸南方的苦修士，便將陛下看成了真正的天選之人。
　　在天選之人與廟中使者之間該做出怎樣的選擇？苦修士們至少在這壹刻是沈默的，已經漸漸蒼老的他們，自然知道很多年前那位使者所發布的神諭，知道壹位使者已然墮落，但他們不知道那位使者是不是面前的這個人。
　　皇帝陛下也沒有去理會這些跪在雨中的苦修士，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雨中的五竹，沈默片刻後說道：“世間本就沒有神。朕不是……老五，妳也不是。”
　　五竹的腿已經被砸斷了，用壹種極其令人心酸的姿式，勉強站立著身軀。廟中人重臨世間，面對著人間最強大的武力集結，他悍勇無儔地殺了過來，卻依然付出了極沈重的代價。皇帝陛下說的對，他自己不是神，所以這壹年裏接連被背叛，被不屬於這個世間的兵器傷害，傷勢纏綿，早已不復當年巔峰時期的水準，然而此刻的五竹，也已經到了最殘破，最無力的階段。
　　這樣兩位絕世強者的對決，究竟是誰勝誰負？更何況此時葉重已經領兵而至，將五竹團團圍住，五竹還能殺破重圍，將手中的鐵釬刺入慶帝的咽喉嗎？
　　皇帝冷漠的目光落在五竹破損到了極點的衣裳和那條已經斷了，只是憑著壹些皮肉連在壹起的左腿，眸子裏沒有壹絲情緒，心裏卻在想著，到這個時候了，妳還不出來？
　　漸漸地，壹股復雜的情緒沖入了慶帝的眼眸，那是壹股自嘲，壹絲佩服，壹絲不甘。如今五竹已經陷入重圍之中，再如何強大，也不可能只手翻天，偏在此時，範閑依然沒有現出身形，這等樣的冷厲隱忍，實在是很可怕。
　　……
　　……
　　穿著壹身太監服飾的範閑，此時離太極殿正門似乎極遠，實際極近，他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的蹤影，憑借著這兩年裏錘煉到極致的心神，控制著自己的呼吸，藉著漫天悠悠下著的風雨與場間無數人沈重緊張的呼吸聲，緩緩地向那邊靠近。
　　從看見皇帝老子咳嗽的那壹刻，範閑便確認了在南下道路上所知曉的那個絕密情報，陛下的身體……似乎真的不行了。快壹年沒有見到這位強大的君王，今天遠遠隔著雨瞧著，似乎他的面容已經變得蒼老了許多，頜下的胡須也長了許多，神態也似乎疲憊了許多。
　　陛下已然走下了神壇，然而他就那樣平靜地站在太極殿檐下，看著壹步壹步走來的五竹，卻依然顯得那樣的強大，強大到任何試圖挑戰他的人們，都下意識裏先喪失了三分信心。
　　範閑當然看見了五竹的慘狀，他從來沒有想過五竹叔也有傷得如此重的壹天，也正如先前他從來沒有涉想過，世界上有人能夠正面突破南慶皇宮的防守，直接殺盡千軍，殺到慶帝的面前。他的目光從五竹叔的斷腿上壹拂而過，強行壓抑下劇烈跳動的心跳，強行壓抑下心頭的那絲恐慌與擔憂以及難過和酸楚，依然藏在這片太極殿的陰影裏，冷漠而強悍地等待著那個出手的機會。
　　五竹叔已經到了最危險的那壹刻，他依然沒有出手，因為他知道在陛下與五竹正面沖撞之前，自己的任意壹次出手，都沒有任何意義，大宗師的戰爭，不是自己這些凡人可以任意插手，他不想辜負五竹叔這壹場驚天動地的絕殺，所以他必須忍著。
　　葉重還在，姚太監不知在哪裏，那些苦修士不知道會不會出手，皇宮裏依然高手雲集，範閑必須把吸引眾人目光，消耗皇帝老子實力的希望，放在已然墮墮欲墜，身體受創極慘的五竹叔身上。
　　不論任何人，包括已經死去離開的那三個老怪物在內，如果受了今日五竹這般嚴重的傷，只怕都只有頹然受死壹條道路，然而五竹依然站立著，這給了範閑信心，也給了皇宮裏眾人無窮的壓迫力。
　　……
　　……
　　五竹隔著那方黑布，看著十余丈外石階上的那個明黃身影，那個已經比他記憶中要蒼老很多的男人，不知為何，心裏湧起了無盡的酸，無盡的楚，無盡的厭憎與不屑。
　　是的，大東山事情結束之後，在京都範府的屋檐上聽範閑發了壹夜的酒瘋，五竹沈默地踏上了尋找自己的道路，因為他想知道自己是誰，所以他回到了神廟。
　　便在進入神廟的那壹瞬間，他記起了很多很多事情，自然也判斷出了很多事情，雖然在接下來的那壹瞬間，神廟強行抹除了他的那些記憶，然而隨著範閑來到神廟，五竹的記憶雖尚未完全恢復，但被抹除之前最深的那抹情緒，卻留存了下來。
　　這抹情緒比他對範閑的感情更強烈，更直接，直接吸引著他靜靜地看這座皇宮兩日，直接吸引著他直接從皇宮的廣場外，直接殺進了宮裏。哪怕他此時不記得當年的那些事情，他依然記得石階上的那個穿著龍袍的男人，記得自己心中對於這個男人的殺意。
　　範閑要五竹跟著自己的心走，五竹的心裏便是無窮無盡的酸楚，尤其是此刻看見了小李子之後，這種酸楚似乎便找到了發泄的渠道。
　　他要殺了他，他只記得這件事情。
　　所以五竹動了，他拖著那條殘腿，靠著手中鐵釬的支撐，艱難無比，卻又殺氣十足，壹步壹步拖行著，蹭著地上的雨水，完好的那只腳急不可耐，就像是想跳躍壹般，向著石階上的皇帝陛下走了過去！
　　當五竹動的那壹剎那，圍在他身周的慶軍高手也動了，震天介的壹聲喝殺，無數的長兵器向著他的身體刺了過去！
　　那些本來跪坐在五竹身邊的苦修士們終於承受不住這種強大的壓力，也動了起來，只是有的苦修士飄然退到了風雨之中，有的苦修士卻是攔在了五竹的身前。
　　由這個片段可以看出慶帝在這些苦修士心中至高無上的地位，縱使明知道五竹是廟中的使者，可是慶帝壹句叛徒，依然有苦修士選擇了相信陛下。
　　五竹壹動，場間的局勢頓時大動，只是誰也沒有註意到，在那些夾雜在陛下與五竹之間的苦修士，大部分飄然退到了風雨之中，讓開了五竹直面皇帝陛下的通道時，有壹個戴著笠帽，穿著麻衣的苦修士，卻是斜斜地飄向了側後方，有意無意間，擾亂了壹下軍方高手的攻勢。
　　凝氣於全身，如壹尊武神般持槍坐於馬上的葉重，當五竹動的那壹刻，雙眸裏殺意大作，壹催馬腹，馬兒嘶鳴壹聲，長槍如電般，刺向了五竹有些傾斜的後背。
　　場間的這些人，大概只有葉重經歷了很多年前慶國京都的那些事情，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五竹的可怕，那是壹個與流雲叔正面相抗不落半點下風的絕世強者。他壹旦下定決心，護聖出手，便凝聚了自己全身的功力，沒有留壹點後手，因為他知道面對著五大人，除了畢其功於壹槍之外，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對方看上去有些踉蹌的腳步。
　　壹聲暴喝，壹道洗煉若水的銀色槍芒刺向了五竹的後背，葉重施出了有生以來最強大的壹槍，全副精神氣魄都集中在了這壹槍之上，所以他沒有註意到，那名輕身飄退風雨中的苦修士，似乎離他的身體太近了壹些。
　　苦修士向來不用兵器，但這名離葉重最近的苦修士，卻不知何時從袖中取出了壹把餵毒的匕首，悄無聲息，就像是隱藏在雨中的雨絲般，輕輕地刺向葉重的腰腹！
　　葉重刺五竹的後背，那名苦修士刺他的腰！
　　……
　　……
　　簌的壹聲響，葉重蓄勢而發的壹槍，毫無任何花俏地刺了出去，然後無視任何阻力，直接刺進了皇宮裏被雨水洗刷得極為幹凈的石板面，就像是刺入了壹塊豆腐，槍尖狠狠地紮進了大地之中，深入數尺！
　　而那柄餵毒的黑色匕首卻在他槍勢盡發前的那壹刻，已經刺入了他的腰腹！
　　葉重的槍偏了，擦著五竹斷腿邊的布縷刺入了地下，緊接著雨中響起壹聲極淒厲的暴喝，他棄槍回掌，壹掌拍到了那名苦修士的肩膀上，大劈棺壹出，那名苦修士肩頭立碎！
　　然而那名苦修士不哼不痛，竟像是壹個沒有知覺的木頭人壹般，生生受了葉重這名九品上強者的壹掌，鮮血狂噴之中，將手中的匕首再往前壹探，完全破了葉重盔甲的防禦，重創其腹！
　　壹股勁力波動在二人間炸開，炸得二人身旁的慶軍高手震倒於地，兩個人就像是壹頭大鳥和它的影子壹般，迅即從馬上飛掠而出，頹然撞入雨中，不知道撞碎了多少層雨簾，投向了遠方……
　　……
　　……
　　葉重廢了，至少在今天之內。出手行刺的是影子。當那名苦修士悄無聲息地瞞過場間南慶諸多高手的雙眼，借雨勢靠近葉重後方時，壹直隱在暗中註視著場中壹切的範閑，馬上嗅到了壹絲詭異的氣氛，這是壹種監察院中人先天的敏銳，世間大概也只有他和影子才能做到這種程度。
　　範閑入京後沒有聯系過影子，因為連他也不知道影子這壹年藏在哪裏，但他知道影子壹定不甘心，這位天下第壹刺客，壹定要為陳萍萍報仇，所以今天宮中壹片大亂，範閑心知肚明，不知在何方的影子壹定會覓機出手，只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影子竟然是混在了苦修士的隊伍中。
　　壹年前，他二人曾經與苦修士進行了壹場大戰，影子如何能混進去，這壹點範閑也想不明白，然而至少在此刻，影子成功地削除了慶帝如今身旁的第壹高手，將勝負往己方拉了不少。
　　如果換成以往的任何壹次行動，能夠讓影子出手的，肯定是任務中最重要的那個目標，這壹點便是範閑都無法與他搶，就像上次入宮行刺的最後壹劍那般。然而今天影子卻是沈默地退後，主動地選擇了葉重，那是因為他發現第壹任監察院提司五大人來了，終身視五竹為偶像的影子，自然而然地選擇了配合五竹。
　　這，其實也是壹種信任。
　　……
　　……
　　範閑的目光只是在撞碎雨簾，不斷後沖遠離戰場的葉重與影子二人身上拂了壹眼，便轉回了太極殿前的沙場之中。
　　當葉重遇刺的剎那，太極殿前的眾人難免有些慌張，攻向五竹行動不便身體的攻勢也微微壹亂。唯壹沒有亂的只是皇帝陛下，他根本沒有去理會那名苦修士的出手，只是死死地盯著五竹的手。
　　皇帝的眼中只有五竹。
　　無比堅硬的鐵釬此時已經彎曲折損磨平，看上去就像是壹把極其普通的燒火棍，而這柄燒火棍卻是帶動著太極殿前的雨水，在空中盡情地揮灑著。
　　啪的壹聲，鐵釬擊蕩開了面前的壹把長槍，然後在最短的時間內，沿循著最合理的方向，拍打到了握槍人的手腕之上。在那壹瞬間，握槍人的手腕皮膚盡綻，筋肉盡碎，骨節刺出，再也握不住槍。
　　喀的壹聲，鐵釬順著壹把劍面滑了上去，沈重的壓力壓得那柄劍低下頭來，已無鋒芒的鐵釬碰觸到了那柄劍的突起處，猛地壹下跳了起來，然後重重地落下，擊打在持劍人的小臂上，直接將這條小臂打成了扭曲的木柴。
　　壹名苦修士壹揮掌攔了上來，被磨成平面的鐵釬頭狠狠地紮進了他的手掌裏，將他的手掌紮在了滿是雨水的地面，然後鐵釬揮起，重重地擊打在苦修士的頭頂，笠帽帶著雨水啪的壹聲碎裂成無數碎片，苦修士光滑的頭頂現出壹道血水凝成的棍痕，頸椎處喀喇壹聲，癱倒於雨水之中。
　　鐵釬的每壹次揮動，都是那樣的準確，那樣的沈重，早已無鋒的鐵釬，在此時變作了五竹手中的壹根鐵棍，擊開了面前密密麻麻的劍，砸碎了無數的關節，憑由血水混著雨水，在面前的空中潑灑著。
　　鐵釬再也無法刺進皇宮裏無數高手的咽喉，卻能擊碎他們的咽喉。雨中艱難前行的五竹，似乎隨時可能倒下，然而最終倒下的，卻是那些奮勇攔在皇帝身前的高手！
　　在這壹刻，五竹似乎變成了懸崖上那個不茍言笑的老師，他的每壹次棍棒，都會準確地落在範閑的身上，無論範閑再如何躲避，依然永世無法躲過，只是今天那根木棍變成了壹根鐵棍。
　　壹聲悶響，壹名內廷侍衛被鐵釬擊碎了膝蓋上的軟骨，跪倒在了五竹的身旁，鐵釬再次揮下，直接將此人砸倒在了石階之下，震起壹地雨水。
　　五竹，終於站到了皇帝的身前。
　　……
　　……
　　沒有停頓，沒有咒罵，沒有眼神上的交流，五竹擡起了手來，手中的鐵釬向著皇帝陛下的臉打了下去。
　　天下沒有誰敢打皇帝陛下的臉，但五竹就這樣打了，而且打得如此理所當然，就像是在教訓壹個不孝子，又像是要毆打壹個負心漢。
　　當五竹站到皇帝陛下身前時，皇帝陛下的雙瞳微微縮小，微有蒼老之感的面容上，忽然綻放了某種光彩，然後他也舉起了手來。
　　便在雨絲都來不及顫動的那壹瞬間內，皇帝陛下壹直垂在身畔的左手，忽然出現在了他的臉側，掌面向外，攔住了那壹記鐵釬！
　　同壹瞬間，皇帝陛下的右手握成了拳頭，狠狠地砸在了五竹的胸膛之上！
　　他那壹雙最可怕的手，潔白如雪，似乎永遠不染塵埃，不惹血息的雙手，攔住了五竹的鐵釬，打到了五竹的身上！
　　……
　　……
　　人世間最後兩名超越了人類範疇的絕世強者，第壹次交手就是這樣的簡單，分別只是揮了壹記，攔了壹掌，出了壹拳。
　　然而換成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的任何人，都無法攔住那記鐵釬，擊出那壹拳。
　　皇帝那個可怕的拳頭，狠狠地砸在了五竹的胸上！
　　空氣在這壹刻似乎也凝結了，五竹的身體似乎在壹這刻奇怪地懸停在了空中，然後如同壹道箭壹般，被狠狠地砸了出去，像壹塊沈重而堅硬的隕石，從石階下飛了出去！
　　五竹被擊飛的身體，壹路不知道撞碎了多少追截而至的南慶高手，皇宮太極殿前只見黑影過處，血肉亂飛！
　　壹聲悶響，五竹的身體終於在數十丈之外落了下來，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震得身周的天地壹陣顫栗。
　　……
　　……
　　場間陷入奇異的沈默，此時還能活著，還能站著的人已經不多了。太極殿下，石階之上，微雨之中，孤獨的皇帝陛下，驕傲的皇帝陛下，依然保持著壹掌護於前，壹拳伸於空中的姿式。
　　壹拳將五竹擊倒，這是值得慶帝驕傲的事情，然而他的臉上沒有絲毫情緒，反而眸子裏現出壹絲冷意。
　　五竹的那壹記鐵釬，擊碎了慶帝附於掌上的雄渾真氣，狠狠地擊打在了慶帝的臉上。
　　慶帝的臉此時很蒼白，但他的左頰上卻是紅腫壹片，唇角鮮血流下，就像是被人重重地扇了壹記耳光。
　　他緩緩地收回左手，低頭看著掌面上的鐵棍痕跡，這才想到，五竹的鐵釬已經彎了。
　　……
　　……
　　血泊雨水之中的五竹，忽然動了壹下，然後異常艱難地佝著身子站了起來，手中的鐵釬顫抖著立在地面上，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在雨中站了起來。
　　艱難無比才走了那麽遠，走到了皇帝的身前，卻被皇帝壹拳擊了回來，這是壹件足以令所有人都絕望的事情。然而五竹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他只是再次拖著更加殘破的左腿，用更加困難的姿式，更加緩慢的速度，再次向著太極殿下那個明黃身影行去。
　　便在此時，晨間壹直下著的大雨、微雨忽然間停了下來，天上的雲層也漸漸變薄，皇宮裏的視線漸漸清楚，似乎將要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