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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蘭陵王龍鳳牌

中國異聞錄 by 桐木

2024-5-13 20:23

  
  蘭陵王墓位於今磁縣城南5公裏處,墓冢高大,周圍建有透花圍墻,墓地建有碑亭。1920年,當地村民在修公路時取土時,挖出了《蘭陵王高肅碑》。碑額篆陽文四行十六字:“齊故假黃鉞右師右慰公蘭陵忠武王碑”。碑文真實記載了蘭陵王高肅的生平經歷和立碑年份。字跡雖然駁落黯淡,但仍不失遒勁、古樸,因其史料及書法藝術價值,被稱為北碑第壹品。
  壹
  月餅繞著半人粗的老樹拴著尼龍繩打了個活結,拽了拽試試結實程度,往地下巖洞扔了幾根熒光棒,許久才聽到墜地聲。我借著熒光往洞裏看,狹長的巖壁亂石突起,石縫裏爬滿拇指大小的甲蟲,相互碰撞發出讓人牙酸的“咯咯”聲。我探手從巖縫裏抓出壹只甲蟲,蟲子在手掌裏抓來撓去,又癢又疼。
  捏著甲蟲湊到眼前觀察,橄欖核大小,通體漆黑,橢圓形翅膀退化成包裹著蟲體的硬甲,眼睛剩下兩枚火柴頭形狀的圓點,嘴巴奇長,起碼占了身體的三分之二,八條長滿茸毛的爪子透著藍光,懸空胡亂揮舞。
  突然,蟲嘴開裂成三瓣,探出白須狀肉條,噴出壹股淡綠色液體,正中鼻尖。鼻端頓時傳來強烈的灼熱感,我捂著鼻子疼得直跺腳,把蟲子踩得稀爛,黃綠色肉醬沾到的草葉,瞬間變黑枯萎,“哧哧”冒著白煙。
  “月餅,看我破相沒?”我摸著鼻尖,總感覺被蟲液燒掉壹塊肉。
  月餅揚了揚眉毛,表情凝重:“節哀。”
  我在廣西十萬大山差點被幹屍勒死都沒現在這麽緊張,急忙掏出手機打開相機當鏡子,壹時沒作好心理準備,被屏幕裏的自己嚇了壹跳:鼻尖紅腫,鼓了個綠豆大小的燎泡,薄薄壹層油皮裹著淡黃色膿液,異常惡心。
  我摸出銀針,挑破膿包用力擠著,鼻子被捏得酸麻無比,眼淚流個不停。月餅板著臉強忍住笑,扒拉著巖洞附近的草叢:“凡有毒蟲出沒之地,七步之內必有解藥。”
  擠完膿液,月餅撕了片艾草葉給我貼著創口拔邪火,我吸了口氣,鼻子酸爽得很:“妳丫以為是洪七公啊!這蟲子五行屬火,附近找找,有沒有薄荷。”
  月餅圍著巖洞扒拉雜草,尋到壹叢薄荷,抓了兩只蟲子丟進去。蟲子落進薄荷叢,像是掉進熱鍋四處亂爬,沒爬幾步就哆嗦著腿翻了肚子。
  “萬物相生相克,這裏面的道理壹輩子琢磨不明白。”月餅用樹枝扒拉著蟲子確定死透了,“我說南少俠,傷個鼻尖兒又不是斷手斷腳,用不著只抽煙不幹活吧?”
  我靠著樹抽煙正舒服,被月餅這麽壹說,老臉壹紅:“天坑這麽深,從坑口爬下來二百米是有了吧。您老人家壹路溜達著拍照看景兒落得清閑,三十多公斤裝備可都是我壹人扛下來的。勞動人民很辛苦,別耽誤我吐納還陽,要不壹會兒哪有體力陪妳下去幹活?”
  “看不出南少俠居然會‘吐納還陽’,敢問原形是哪朝狐貍?《聊齋》裏面可有名號?”邊說邊拔出壹叢薄荷,根莖上大坨濕泥簌簌掉落,露出根須包裹的圓形東西。
  月餅隨手壹扔,那個東西糊著草汁爛泥滾到我的腳前。我看得真切,居然是壹顆腐爛的人頭。我叼著煙還沒反應過來,壹條蚯蚓形狀,長著白毛的肉蟲從糊滿爛泥的眼眶裏鉆出,突然彈起,落到我的手背上咬了壹口。
  我疼得跳起,生怕蟲子有毒沒敢直接拍死,用力甩著手腕,慌亂間撞到身後的樹幹,蔓藤落了滿頭滿臉。
  蟲子甩掉,傷口紅腫壹大片,邊緣透著青黑色,微微發麻。我擠著膿血嘟囔:“今兒忘了看黃歷,出師不吉。”
  “南瓜,別動!背後有東西。”月餅瞇著眼睛向我走來。
  我當場僵住,後脖頸冷颼颼的好像有“人”在吹氣。
  月餅摸出桃木釘:“往前走,別回頭。”
  二
  我冒了壹身冷汗,大氣都不敢出,直著脊梁骨小步挪動:“月……月……”
  月餅把我拽到身邊:“沒事了。樹上有字,怕妳蹭花了。”
  我哭笑不得:“妳丫壹驚壹乍很好玩是吧?”
  月餅摸了摸鼻子沒搭理我,甩出桃木釘擊中人頭,掀起壹塊肉皮,顱頂鑲著壹塊綠色的東西。月餅也不嫌埋汰,抓著人頭摳出壹塊玉佩,對著陽光照著:“鐵龍生,鳳凰花紋,他應該是族譜裏的那個人。”
  (鐵龍生,產於緬甸龍肯的滿綠色翡翠,緬語“鐵龍生”為滿綠色。)
  我聞言看向樹幹,幾行歪歪斜斜的紅字滲進樹紋——
  “余遊歷華夏數十載,幾經生死,依古籍暗啟,獲尋奇物無數,然未曾遇此洞之兇險。洞中種種,均為余平生未曾所見,奇哉怪異之處不可理喻。余拼盡畢生所學,逃出此洞,奈何無力勝天,同伴隕於洞內。余自知時日無多,特留此字以示後輩異徒行者。切不可入洞!萬歷十三年塗月二十七。”
  落款處人名看不清楚,中間字的右半邊是個“辰”,不過我已經想到了他的名字。心裏有些感慨,傳說中失蹤的那個人,居然在天坑被我們偶然發現。
  月餅微微壹笑:“不知道將來誰給咱們倆收屍。”
  “估計那人還沒生出來。”我抽出開山刀砍了壹段樹幹制作著墓牌。月餅掏出塊白布,把人頭和玉佩仔細包疊,挖坑埋好。我在樹幹上面刻了那個人的名字,端端正正插在土坑前面,月餅點了三根檀香,灑了壹圈二鍋頭。
  我們念著往生咒,直到檀香燃盡才悶頭抽煙。我望著巖洞,黑漆漆的洞口就像壹只張著巨口的怪物,等待我們自投羅網。
  “真不知道是對是錯。”我苦笑。
  “沒有對錯,只有做不做。”月餅抽完煙,用二鍋頭把薄荷澆了個透,點火丟進巖洞。薄荷燃燒散發著刺鼻香味,巖洞裏“嗡嗡”聲響個不停,甲蟲如同噴泉翻湧著鉆出,踩擠著向草叢裏爬著,沒幾步就死透了。洞口附近堆起半尺多高的蟲屍,鉆出的蟲子不少反多,有幾只生命力異常頑強,躥過薄荷叢,被我們跺死。
  過了半個多小時,蟲子漸漸減少,體積反倒是越來越大。最後幾只足有老鼠大小,揚著尖嘴噴射綠色液體,在空中冒著壹溜白煙落下,“刺刺啦啦”融化蟲屍,像被鞭子胡亂抽出的鞭痕,黏糊糊地淌著肉湯,空氣裏彌漫著說不出的腥臭味兒。
  “應該幹凈了。”月餅嘴裏含片艾草,從背包裏抓把糯米粉搓手。我瞅著滿地蟲屍,實在是不願踩過去,準備折兩根結實的樹枝當高蹺。這時巖洞裏忽然傳出嬰兒哭聲。
  三
  我以為是聽岔了,再仔細壹聽,哭聲由下及上,不多時到了洞口。
  “月餅,別是碰上嬰胎了吧?”我踮著腳往洞裏看。壹只背上扣著青褐色殼子,足有排球大小的怪物正伸著綠毛爪子往外爬。
  我看得汗毛豎起:“變異的王八?”
  怪物從殼裏探出長著鱗片的尖腦袋,張嘴露出兩排細密獠牙吞咬蟲屍。月餅甩出壹枚桃木釘,貫穿怪物腦袋釘進地裏。怪物向後掙著身體,爪子深深摳進泥土,脖子拽得極長,“咯咯”作響。壹溜血箭竄起,怪物頭從正中間豁開,爛肉裏淌著血沫,居然沒有死,東倒西歪地爬向巖洞。
  月餅踩著蟲屍追過去,我也顧不得做高蹺了,心壹橫踏進蟲堆。潮濕黏熱的蟲屍沒過腳踝,屍液順著鞋縫流進鞋裏,黏糊糊的說不出什麽滋味。我的小腿肚子險些轉筋,腳下壹軟,“滋”的壹聲響,血、肉、皮糊成壹團,不知有多少蟲子屍體被踩成肉醬。
  月餅端起怪物,蜷著食指敲背殼,皺著眉頭聞了聞。
  我胃裏壹陣惡心:“月公公,咱能講究點兒不?”
  月餅雙手壹使勁,從怪物身上硬生生把殼子撕脫,白綠色汁液濺了壹身。我聞著濃烈的腥味,嘴裏直冒酸水。月餅舉著殼子長呼口氣:“青銅牌找到了,烙在屍鱉背上。”
  “屍鱉?”
  十萬大山的蠱術部落,善於使蠱的草鬼婆把公鱉和母娃娃魚封養在灌滿淫羊藿草汁的壇子裏,餵食屍蟲腐蛆,八個月後交配產蛋放入死蛇肚子,直到蛋殼長滿綠毛取出孵化,養成半魚半鱉的屍鱉。草鬼婆每天飲壹盅屍鱉體液,死後把它放在胸口下葬,屍鱉把屍體當作宿主註入體液,保護屍體不會腐爛。
  我還是頭壹次見到這玩意兒。腐白色褶皺的肉皮披著壹層綠毛,爪縫中間長著紅色肉膜,暗青色血管長在細鱗外面,豁成兩半的腦袋滴著血,看得人頭皮發麻。
  月餅指著屍鱉背部壹圈暗紅色烙痕:“難怪歷代都找不到,咱們也算是誤打誤撞。”
  青銅牌線條古樸,結滿銅銹的花紋勾勒出壹只振翅欲飛的鳳凰,正是我們要尋找的龍鳳牌。
  “進洞。”月餅把屍鱉隨手壹丟,拽過綁在樹上的繩子攔腰繞了兩圈,“我先進去。連續拽三下說明有危險,趕緊把我拉上來。”
  我沒鬧明白月餅這是唱的哪出戲:“妳丫腦子進水了?東西找到了還下去幹嗎?非要九死壹生才懂得珍惜生命是不?”
  “龍鳳牌是兩個,龍牌還在裏面。”月餅擰開強光手電往洞裏照著,筆直的光柱延伸進黑暗,光線裏幽浮著團團霧氣。
  我手心冒汗:“會不會還有屍鱉?”
  “草鬼婆壹生只養壹條屍鱉,”月餅用襪子包住褲腿,“活著的時候選好墓穴,臨死前帶著屍鱉秘密入穴獨葬。洞裏不可能有第二個草鬼婆,也不可能有第二條屍鱉。”
  “誰能想到蘭陵王的龍鳳牌落在草鬼婆手裏。”我掂著沈甸甸的鳳牌,“起碼三斤,放到市面可值大錢了,可惜不能賣。”
  “又不是廢鐵,還論斤賣。”月餅咬著手電筒,把繩盤扔進洞裏,“屍鱉也要喘氣,裏面氧氣沒問題。我很快就能上來,順利的話今晚回雲南吃過橋米線。”
  我回道:“妳丫就是個吃貨。”
  “要說吃,我還真不如妳。”月餅微微壹笑,手腳麻利地下了洞,沒多會兒強光手電只剩個小亮點。我蹲在洞口看了會兒,覺得有些無聊,點根煙坐在樹蔭裏琢磨心事。
  這幾年我和月餅經歷了太多詭異事件,好幾次死裏逃生,彼此間的默契越來越足,最近幾個任務完成得很輕松。尤其是去寧夏賀蘭山尋找龜蔔玉,和旅遊沒什麽區別,印象最深的反倒是賀蘭山藍馬雞不加調料烤著吃,味道真心好。
  “找到龍牌,距離真相又近了壹步。”想到這裏,我伸了個懶腰,心裏壹陣輕松。
  我擺弄著鳳牌,摸到左下角有個圓形凸起,試著摁了摁,牌內響著“嗞嗞”聲,鳳凰花紋亂成壹團,組合成壹張青面獠牙的閉目鬼臉。
  我壹楞,正琢磨著鳳牌是不是傳說中的鬼臉面具。青銅牌左右邊緣長出三條彎鉤狀的肉管盤過我手掌,頂端縮成肉針,突然刺進手背。壹股強大的吸力傳來,心臟像是被繩子猛地拽著急速跳動,全身血液湧向手背,整條手臂瞬間血紅膨脹。
  壹瞬間發生的事情讓我來不及作出反應,想把青銅牌撕掉的時候,身體已經因為大量失血根本動不了了。青銅牌顏色由綠轉赤,鬼臉睜開雙眼,眼眶周圍長出細細密密的肉須,攢成兩顆肉白色的眼球,骨碌碌轉動。
  青銅牌赤紅如火,壹點點烙進手掌,熱氣遍布全身,白煙從手、牌結合邊緣冒出。壹股奇怪的力量在體內橫沖直撞,我沒有感到任何疼痛,反而越來越亢奮。雖然看不到,但能感覺到臉部起了變化。
  就在這時,月餅從洞裏躍出,拽著我脫離了樹蔭。
  青銅牌遇到陽光,紅色慢慢消褪,鬼臉扭曲著猙獰的表情,肉管縮進牌裏,花紋重新組合成鳳凰形狀從手掌上脫落。血液猛烈地湧回身體,我如同喝醉壹般,面紅耳赤,身體燥熱難耐。我吸了口氣,平復著鼓點般的心跳,這才感覺到手掌火燒火燎地疼痛,手心滿是燎泡。
  “還好發現得早。”月餅從背包裏翻出燙傷藥膏,壹把拍在我的手心。燎泡全被拍破,藥膏滲進傷口,我疼得差點沒昏過去。
  “如果變成怪物,我還要手刃了妳。”月餅摸了摸鼻子。
  “妳丫下手有個輕重不?”我的話剛壹出口,聲音大得像是打雷,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月餅幹脆沒接我話茬兒,撿起青銅牌塞進背包:“跟我下去壹趟。”
  我把嗓音壓得極低才恢復正常音量:“壹只手怎麽抓繩子?我是個病人!”
  月餅又跳進洞:“別矯情,病人總比死人好。”
  “妳這話什麽意思?”
  “看看妳的手。”
  我的手背上,六個血口正在迅速愈合,無數條毛細血管從傷口周圍生長延伸,彼此連接,漸漸形成壹張鬼臉。
  四
  巖洞並沒有想象的深,下行十多米到達洞底。地上散落著熒光棒,幹燥的空氣從左邊隧道吹來,透著股草藥的香味。月餅把手電往我手裏壹塞:“去吧。”
  我手壹哆嗦差點沒拿住:“啥?”
  “墻上有字自己看。”月餅靠著巖壁垂頭坐下,斜碎長發遮擋著額頭,似乎故意不讓我看到他的臉。
  光柱照到隧道左側,壹行豎刻隸書:終境止,壹人入。看這意思是只能壹個人進去。
  我心裏奇怪,問道:“裏面到底有什麽?這張鬼臉是怎麽回事?”話音剛落,手背突然劇痛,那張鬼臉高高腫起,眼睛位置橫裂出兩條縫,顫動著就要睜開。
  月餅撩起額前頭發,綠光熒光棒把月餅的臉映得慘綠,隱約能看到額頭有壹排愈合的傷口,數條毛細血管形成的鬼臉正在消褪。
  “快點,要不就沒時間了!”
  “妳丫不早說!”我再沒多問,轉頭沖進隧道,好像穿過壹層透明薄膜。
  三十多米長的隧道透著幽暗紅光,手腕粗細的植物根莖頂出巖石,根須包裹著壹個個人形隆起,綠色蠕蟲從根須中探出半截軀體左右搖擺。
  隧道盡頭橫著壹方兩米左右的石臺,巨大的鬼臉刻在巖壁上方,兩眼透著紅光,筆直地照著並排躺在石臺上的兩個人,壹只屍鱉殘體散落在通往石臺的臺階上。
  我回頭看去,隧道口壹片黑暗,根本看不見外面的景象。我順著隧道向前看,地面渾然壹體,應該沒有機關,也沒發現搏鬥痕跡。月餅額頭的鬼臉印痕應該和龍牌有關,按照月餅的性格,絕不會像我那樣冒冒失失中了招。況且石臺上躺著兩個人,難道葬著兩個草鬼婆?
  我實在想不通,猶豫了三五分鐘,沒發現什麽異樣,這才數著步子走向石臺。心裏默數到二十八,距離石臺還有十米,我突然想到壹種墓葬。
  這種殉葬方式多見於戰火紛飛的南北朝時期,各國領軍大將殺戮太多,擔心死後遭到報應,便挑選親信士兵十二名封在陶翁中倒進鐵汁,潑水迅速冷卻,由能工巧匠按照士兵身形容貌制成人形鐵蛹,安放在墓裏殉葬。
  鐵汁澆註的時候,士兵體內油脂揮發,又被迅速冷卻的鐵塊吸收,制成的鐵蛹飽含油脂,吸引植物根須包裹吸吮。據傳這種殘忍的殉葬方法源自南疆蠱術中的“木蠱”,樹須吸取油脂的同時,樹汁透進鐵蛹,士兵屍體浸泡著樹汁,變成不會腐壞的木人鎮墓。
  我想到“那個人”留在樹上的警語,難道這些木人遇到外人,就會活過來守墓?
  正想到這壹點,右前排第壹個人形樹須突然裂開。躺在石臺外邊的人仿佛受到感應坐了起來,側頭看著身旁的屍體。我看得真切,汗毛壹根根豎了起來。
  他長了壹張猴子臉。
  五
  我倉促後退,慌亂間撞到鐵蛹,樹須唰地展開,須條把我層層纏住。我張嘴剛想喊月餅,壹叢樹須堵進嘴裏,壹圈圈樹須在眼前來回纏繞,直至什麽也看不到。
  我用力掙著,樹須越收越緊,勒得骨骼咯咯作響,五臟六腑縮成壹團,肺裏的空氣被壹點點擠出,腦子因為缺氧嗡嗡作響,意識漸漸模糊。
  “噗!”壹截刀尖戳進須叢,由上及下劃開,差點從眉心直接豁到肚子。新鮮空氣湧進肺裏,我頓時清醒,只見月餅撕扯著樹須,拽著我的腦袋拖了出來。
  我雙手撐地,吐著嘴裏的須根,身體不受控制地抖動:“我差點讓妳坑死。”
  月餅沒有言語,伸手進樹須摸著,用力壹拔,拽出禁錮在巖壁裏的蠕蟲,尾部竟然是草根,懸掛著紅色圓形根莖。
  月餅扯斷蟲子,捏著我的下巴把根莖塞進我嘴裏。我壹口氣沒接上來,噎得直翻白眼。月餅扳著我的腦袋彈指擊打喉嚨,根莖活生生落進食道。囫圇吞東西的感覺無比難受,就像有根棍子順著喉嚨往肚子裏塞。我用力空咽好壹會兒才覺得食道通了,胃裏壹坨東西脹鼓鼓的惡心難受。
  “妳就不能讓我少操點心?”月餅盤腿坐在我面前點了根煙,深深吸了壹口。
  我總算是六神歸位,忍不住罵道:“妳丫缺德不?怎麽不講明白再讓我進來?有妳這麽坑人的麽?還他媽是不是團隊了!老子差點死了妳知道不?我做鬼也不放過妳!”
  月餅揚了揚眉毛怒道:“妳腦子壞了?手背上的鬼臉都已經成形了,我哪有時間跟妳講原因!探了這麽多次險,這點基本常識都沒有!不先去石臺看看怎麽回事,招惹這些樹蛹幹嗎?要不是我突然明白了那六個字的含義,妳他媽的做了鬼我找誰喝酒去?”
  月餅難得情緒激動地說了壹大堆話,我憋著氣聽完沒吭聲兒。手背上的鬼臉消褪,只剩幾道隱約的血絲。我從月餅手裏奪過煙抽了口:“話說‘終境止,壹人入’,妳丫怎麽進來了?萬壹觸犯禁忌,這些鐵蛹活過來,咱們估計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月餅用瑞士軍刀挑起蠕蟲擺弄著:“標點符號。”
  我把“終境止壹人入”反復念了幾遍,恍然裏終於冒出個大悟:“這是誰寫的?坑爹啊!”
  (古文中沒有標點符號,通過語感、語氣助詞、語法結構斷句。常年接觸現代文,我先入為主地把這六個字讀成“終境止,壹人入”。按照文言語法來說,應該是“終境,止壹人入!”“止”在隸書中是“止於”之意,所以這句話是“終境,止於壹人入。”轉成現代漢語是“終境,禁止壹人進去!”)
  我也懶得再琢磨止不止了,試試胃裏沒什麽不舒服,忍不住問道:“這個長得像冬蟲夏草的玩意兒是消褪鬼臉的解藥?”
  “不知道。”月餅玩夠了蟲子,收起軍刀,“剛才我吃了壹顆,覺得怪惡心的,所以和妳分享壹下。”
  我有種想掐死月餅的沖動。
  “石臺上的人有沒有坐起來?”月餅摸出幾根桃木釘,“我剛才看見他坐起身,烙著鳳牌的屍鱉從石臺後面跳出來。我給了它兩根釘子,鳳牌掉下來正砸在額頭把臉包住。我撕不掉牌子也看不見東西,撞到第壹個鐵蛹,正好倒在鬼眼冒出的紅光裏面,牌子自己掉了,額頭疼得受不了。當時的感覺很奇怪,身體不像是自己的,我胡亂抓著,扯斷鐵蛹的樹須,拽出壹條蠕蟲。我發現鐵蛹也長著鬼臉,想起‘萬物相生相克’的道理,就吃了條蠕蟲。我爬出洞看到妳出事,臨時想到牌子可能是遇光脫落,就把妳拽出樹蔭,還好蒙對了。妳手背上的鬼臉快要成形,我嗓子裏憋著口血,硬頂著壹口氣帶妳下來,話說多了肯定吐血暈過去。這事兒怪我,屍鱉死了,裏面沒有危險,我以為妳能明白蠕蟲的作用,沒有多交代幾句。”
  講到最後,月餅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聽得心驚膽戰,這才註意到月餅胸口斑斑點點的鮮血,如果少壹點點運氣,這次就算是交代了。
  再看石臺,猴臉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躺下了,龍鳳牌都已經取到,任務也就完成了。月餅沒有走的意思,我心裏明白,不管猴臉人是什麽玩意兒,壹定要弄明白。
  這座山盛產南紅玉礦,從天坑下來的路上,有壹條明顯的礦脈。我琢磨著可能是屍體遇到玉礦產生了異化:“月餅,那個猴臉人會不會是成了形的玉蛹?”
  “猴臉?”月餅奇怪地看著我,“他明明長了張羊臉。”
  六
  沿著臺階走上石臺,看到那兩個人的模樣,我們面面相覷。男子三十出頭,穿著白色窄領寬袖長衫,相貌異常俊美,如果不是有三綹胡須,長著喉結,乍壹看還以為是個古裝美女。
  女人蒼老不堪,頭發雪白,滿臉褶皺,紅色印花及膝裙裝掛著各式各樣的銀飾。兩人左右手緊緊相握,面色安詳,像是睡著的母子。
  我想到洞口留字“那個人”的歷史記載,常年帶母親出遊,和眼前的景象有幾分相似:“他和母親?”
  月餅嘆了口氣:“妳就不能動動腦子?男子穿著南北朝長衫,女的是苗族或者壯族打扮,和‘那個人’不是壹個朝代的。何況咱們剛把他的腦袋埋了,這裏怎麽又長出壹顆?”
  我老臉壹紅,故意岔開話題:“苗壯兩族的蠱術確實厲害,能把屍體保存得這麽完好,還能變成猴頭羊臉。”
  “我知道壹種能操縱屍體的蠱術,類似於湘西趕屍術,”月餅摸著石臺縫隙,“異化形貌的屍蠱還真沒見過。”
  我腦子裏突然有個模糊的概念,隱約覺得月餅說到了什麽關鍵問題。壹楞神的工夫,月餅扳著石臺邊緣摳出壹條狹長石匣。
  “秘密也許在這裏面。”月餅摸出手機看看時間,“三點半,咱們是出去研究還是就地解決?”
  月餅這句話又提示了我,追問道:“妳剛才說什麽?”
  “三點半,咱們是……”
  月餅還沒說完,我終於明白了,急忙數著鐵蛹:“左右各六個,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了。羊臉、猴頭、時間……妳差不多兩點進來的,我是三點,明白了麽?”
  月餅微微壹怔,捶了我壹拳:“聰明!這妳也能想到。”
  我們扯掉包裹鐵蛹的樹須,其中有十個銹跡斑斑的鐵人扣著鬼臉面具,胸口鑲著動物花紋的青銅牌,只有左邊第五個和右邊第四個沒有面具,相貌和石臺上的男女七八分相似,胸前凹陷的形狀和龍鳳牌正好吻合。
  月餅問道:“這是什麽陣法?”
  我搖了搖頭,感慨道:“古人的智慧實在太了不起了。”
  我雖然不懂這個陣法,但其中的原理大體明白。鐵蛹對應的是十二生肖,每個時辰轉換壹次。月餅大約下午兩點進的洞,也就是未時,對應的生肖是羊。我三點左右進來,正是未時轉為申時,對應猴。
  男子每個時辰變成對應生肖的相貌起身壹次,有點像鬧鐘報時。
  中國自堯帝舜時代就使用天幹十個符號(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地支十二個符號(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合的“幹支紀年法”(比如甲子年、辛未年)。
  《唐書》裏記載:“黠戛斯國以十二物紀年,如歲在寅,則曰虎年。”由此可見以動物紀年的方法(十二生肖)起源於古代西北部的遊牧民族。最初的十二生肖有鳳凰,春秋時期傳到中原地區,把鳳換成了雞。
  這裏面還有個有趣的傳說——
  “春秋五霸”的楚國,在楚莊王的治理下,國力日益強盛,周邊小國臣服,奉獻美女財物朝拜。巴國國君知道楚莊王仰慕中原文化,特地制造了在中原地區興起的十二生肖青銅像進貢。誰料楚莊王見到鳳凰銅像排在第十位,勃然大怒,把鳳凰推倒在地,當場命令巴國國君七日內鑄造別的動物代替鳳凰,完不成就滅了巴國。
  巴國國君不明所以,楚國國相孫叔敖偷偷告訴他,楚莊王自詡“不飛則已,壹飛沖天;不鳴則已,壹鳴驚人”的鳳凰,怎麽可能和別的動物排在壹起計算年份?
  巴國國君這才恍然大悟,急忙把鳳凰像回爐熔化,鑄成公雞送回,避了楚莊王的忌諱。哪曾想這只是楚莊王的借口,還是派部隊把巴國滅了。不過雞代替鳳凰成了十二生肖,倒是由此流傳下來。
  由此還衍生出壹句俗語:“落地的鳳凰不如雞”。
  書歸正傳——
  左五右四的鐵蛹分別對應辰時和酉時,辰龍酉雞(鳳),龍鳳牌是他們的生肖,也是地位的象征。屍鱉烙上龍鳳牌護屍,兩人生前或許是壹對情侶,死後同穴以飼養的屍鱉為化身,陰陽兩世共續姻緣。
  想到這壹點,我心裏也添了壹層負罪感。有句老話叫作“棒打鴛鴦”,我們今兒來了個“活拆屍鱉”。
  不知不覺到了四點(申時),我和月餅有些緊張地盯著石臺,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是近距離看到俊美男屍坐起,臉上長出絨毛,鼻梁塌陷,漸漸變成猴子臉,還是覺得很驚悚。
  男子眼神溫柔地望著女屍,幾分鐘之後躺倒,恢復了原本相貌。
  我有些懷疑:“月餅,他真死了?”
  “我倒希望他沒死,”月餅把龍鳳牌裝進鐵蛹胸前的凹槽,雙手合十鞠躬,“對不起,打擾妳們了。”
  兩只屍鱉被月餅打死,想到沒有屍鱉,屍體很快就會腐爛,我更覺得愧疚。這次任務是尋找龍鳳牌,月餅牌歸原主,看來是要放棄“異徒行者”的身份了。
  這幾年出生入死,只剩壹個任務就能觸及終極真相,我多少有點兒遺憾。轉念壹想這對男女生前不知經歷了多少坎坷苦難,才設計了這麽個陰陽同穴的墓,本來就不應該拿走墓裏的物件。
  “月餅,這次任性得漂亮!這些年過得太累,我早不想幹了。”
  月餅滿臉驚奇:“馬上就到終極任務,妳尥蹶子了?”
  我更納悶:“妳丫都把牌子安回去了,不等於放棄任務了?”
  “剛誇妳聰明,這會兒腦子裏就剩糨糊了?”月餅揚著石匣,“這才是要找的東西,妳再想想那段話。”
  我琢磨著那段文字——尋妳千百度,壹夜亂世烽火,十寸彩雲南飛,俠氣保山河。怎忘染指南紅,龍鳳同排渡緣可願?
  翻來覆去背了幾遍,才回過味兒。我就說照月餅的性格怎麽會隨隨便便放棄。最初我們根據文字推出的含義是去雲南盛產南紅(壹種紅瑪瑙)的保山尋找和龍鳳有關的東西。
  哪曾想這段不倫不類的三流古風句子前四句是個藏頭詩!
  “尋、壹、十、俠”,尋壹石匣!
  “去雲南盛產南紅的保山尋找和龍鳳有關的壹個石匣!”
  我郁悶地拍著額頭:剛才白矯情了!
  七
  鬧洞房是個好事,鬧過分就是素質問題。雖說只是個墳墓,好歹也是婚墓,待久了不合適。我們爬出洞尋了塊平整地兒,月餅拿軍刀撬著石匣,我撿了些枯樹枝生火,置上野營壺燒水,六分熱的時候撒進六十四顆糯米,燒開趁熱喝了幾口,稍涼壹些洗手、眼皮、耳垂,驅驅下地的陰氣。這招是在山東解決“冥魚”事件時跟村裏老人學的。
  “能利索點不?”我添了把柴火有些不耐煩,“妳丫玩雕刻呢?都大半個小時了還沒打開。”
  月餅也是窩著火,把石匣丟給我:“You can you up!”
  匣子渾然壹個整體,匣身讓月餅刮出好幾道極深的印痕,沒有任何縫隙。我掂掂分量,比正常重量輕不少,明顯有中空夾層:“看著不像有機關。”
  “妳要能打開,米線我請。”月餅喝著糯米水,“味道不錯,下次記得加糖,再臥個蛋,我愛吃溏心的。”
  “妳當這是來野炊啊?最多十分鐘,打不開我就……我就砸開它!”
  我嘴硬不服輸,其實也沒什麽辦法,手忙腳亂半天,折騰了壹身汗,心裏火燒火燎,額頭上掉了滴汗落在石匣上。我隨手壹擦,手感很奇怪,幹松松地沒有潮濕感覺。我註意到匣面顏色由白轉黑,幾秒鐘後又變成白色。
  “米線妳請定了,”我想通其中關鍵,舉著石匣子很是得意,“還記得晴雨石麽?”
  月餅眉毛壹揚,用糯米水澆著石匣:“晴雨石遇水則開。其實我早想到了,就是為了試試妳的聰明才智。”
  我伸了個懶腰:“晴雨石那事兒,壹想起來整個人都不好了。”
  貴州姑魯寨堯人山麓有壹處壁陡崖,稱為“產蛋巖”。崖壁上長著近百枚直徑壹尺多長的“石蛋”,每隔三十年自動掉落壹個,堪稱世界奇觀。我們在那裏遭遇的詭異經歷足夠寫壹本探險小說了,要不是月餅勘透晴雨石的奧秘逃出來,估計我們早就憋死在山體暗洞裏了。
  關於“晴雨石”,從月亮山神秘村落聽來的傳說更是有趣……
  石匣左右裂開,月餅拿著兩卷帛書看了幾眼:“既然這麽聰明,我再考考妳,妳猜洞裏的古代帥哥是誰?”
  我正抽煙養神,哪有心思猜這個,隨口應付:“潘安、宋玉、楊過、楚留香、南曉樓都有可能。”
  月餅展開壹卷帛書念道:“入陣曲。”我差點把煙頭吸進嗓子,壹把搶過帛書,封面寫著三個隸書字體——“入陣曲”。
  我翻著帛書,除了“入陣曲”三個字,滿是亂七八糟的符號,根本看不懂。
  月餅又展開另壹卷帛書,紅色蠅頭小字娟秀端正,入眼舒適。我們用壹個小時的時間讀完了書中記載的內容。
  “下山吧。”月餅卷起帛書放進石匣,整理著背包,“真正的歷史,總是很難接受。”
  夕陽余暉斜掛遠山綠樹,落鳥歸林,薄霧淡淡升起,晚霞如紅綢輕纏山巒,觸手可及的美景漸漸幻化成千年前金戈鐵馬的亂世烽煙。
  以下是我根據帛書記載進行的整理——
  八
  南北朝時期,各國權臣篡權稱帝已成家常便飯,內爭外鬥連綿不斷,百姓流離失所,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南朝世族縱酒高歌,寄情山水書畫,形成了特有的“名士文化”。北朝各國由西北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建立,其人生性貪婪殘忍好殺,鬥富、琢磨新刑罰殺人成了時尚。
  其中最為著名的當屬北齊時期的高氏家族。
  北齊貴族們很興奮,他們剛接到高澄邀請,晚宴共賞新刑罰。貴族們早就聽說過高澄的手段,他在鄴城鏟除異己孫騰,制造的“人臼”堪稱變態至極,目睹酷刑的人們聊起這事兒就不寒而栗。
  行刑當天,孫騰被綁在巨石鑿成的石臼盆裏,巨型木槌壹次次搗中頭頂,生生把腦袋砸進胸腔,壓成方形肉墩,全身骨骼紮出皮膚,最後被搗成壹臼血糨糊。高澄舀出血糨糊煮熟,撒進調料做了壹鍋香氣撲鼻的人肉羹。
  高澄親自品嘗了肉羹味道,又加了幾味佐料,才滿意地把咕嘟著熱氣的肉羹賜給孫騰的親信朋友。有幾個人忍受不了心理煎熬咬舌自盡;掙紮不喝的人,嗓子裏被插竹筒倒入羹湯,食道燙爛;想活命的喝完肉羹,要麽哭要麽笑,全都瘋了。
  到了晚宴,賓客入席,酒席中央埋著巨型陶缸,賓客們議論紛紛,不知道高澄這次又想出了什麽新花樣。平素和高澄關系不和的官員心驚膽戰,擔心自己就是酷刑的實驗品。
  高澄還未出現,士兵們扛著壹筐筐礦石倒進缸裏,點柴生火,礦石化成鐵汁,黏稠通紅,熱浪逼人。賓客們光是看到這個場景就心驚膽戰,想到如果被扔進缸裏,活活燙死,哪還有心思吃飯飲酒。眼看鐵汁沸騰,冒著火焰,賓客們已被熱得大汗淋漓,高澄才領著三個兒子進了院子。
  高澄環視宴席,頓時鴉雀無聲。院外傳來嬰兒的啼哭,士兵們將壹個披頭散發的半裸女人擡進院子,隨後跟來的姆媽抱著半歲左右的孩子,粉嫩的小手伸向半裸女人,“哇哇”哭個不停。
  女人早已昏迷,滿身鞭痕,皮肉綻翻流著膿血。聽到孩子的哭聲,她突然蘇醒,掙紮著淒號。士兵對著她的膝蓋就是壹棍,骨裂聲響起,小腿反角度折斷。
  女人忍著痛向孩子爬去,士兵又是壹棍擊在後腦,女人的手指深深摳進土裏,吐口血暈了過去。賓客們這才看到她的鎖骨早被挖出,每壹條脊椎縫都楔著木釘。
  “歌姬,舞跳得很好,被我留下,生了個兒子。”高澄冷笑著,“想用邪術害我,把這個東西埋在床底。”
  仆人端上壹盆半鱉半魚的怪物,沿著宴席傳送。泡在漂滿白絮液體裏的怪物早已死透,腐爛的白肉腫得鋥亮,散發著陣陣惡臭。賓客們紛紛捂住鼻子,強忍著惡心,還要裝作很好奇的模樣,生怕壹個不小心得罪了高澄。
  “高家世代為國,鞠躬盡瘁,卻有人暗中說我有謀反之心。嗬嗬,今天請大家來,沒別的意思。如果再有任何風言風語傳到我耳朵裏,那麽……”高澄把怪物往缸裏壹扔,黃色火焰猛地壹亮,怪物瞬間化成壹攤油脂,隨著熱氣蒸發。
  高澄壹揮手,士兵把鐵鉤插進女人肩膀吊在陶缸上方的木架上,慢慢搖著轆轤,女人壹點點落進鐵汁。
  “嘶嘶”聲亂響,女人的腳冒著白煙,再次疼醒,如同厲鬼,掙紮著嘶叫。
  “升!”
  女人又被吊起,雙腳只剩沾著鐵汁的殘骨。
  “說,是誰指使的?”高澄坐回主位,慢悠悠地喝著酒問。
  女人目光渙散,已經沒有多少活氣,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句,望著姆媽懷裏的孩子,眼睛壹亮,顫巍巍地擡起手,很快垂落。
  “落!”
  “升!”
  鐵汁泡到膝蓋,再次升起。鐵汁浸腰升起的時候,賓客們早就看出女人已經死了。眼睛赤紅的高澄像個瘋子,詢問著同樣的話,歇斯底裏地喊著“升!”“落!”
  終於,女人完全沒進鐵汁,再次升起,壹具滴著灼紅鐵漿的骷髏吊在空中。
  幾個膽小的賓客再也忍受不了,對著滿桌酒菜吐了起來。
  “把他們,扔進缸裏。”高澄舉起酒杯壹飲而盡,“這麽好玩的事情居然會吐,肯定是南朝派來的內應。”
  姆媽懷裏的小孩含著手指,眨著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被扔進陶缸慘叫的人們,漆黑眼仁裏映著壹張張恐怖扭曲的臉。
  九
  八歲的高肅從未見過母親,父親不喜歡他,兄弟們的眼神裏只有鄙視和嘲笑,只有大哥高孝瑜偶爾和他說幾句話,仿佛“高”這個姓氏和他根本沒有關系。
  他不明白為何族人如此冷淡,姆媽含著淚說道:“肅,很多事情不知道最好。長大壹定要做個好人。”
  高肅聽不懂姆媽的話,沒過多久,對他最親的姆媽得重病死了。他在墳前痛哭壹場,從此成了高府的隱形人。壹直被忽視的高肅早就習慣了,反倒覺得不用跟著哥哥們天天習武練字,可以自由自在地進出高府的生活挺好。
  餓了的高肅就在廚房尋些殘羹冷炙,吃完回破屋蓋著薄被,蜷成壹條小狗,睡得很不踏實。
  因為他壹直做噩夢。
  在夢裏,他被吊在木架子上,慢慢墜入壹缸燒紅的鐵汁。鉆心的疼痛把他驚醒時,眼前滿是父親、哥哥們,還有左右賓客興奮殘忍的神情。
  他不明白為什麽重復做這個噩夢,生怕有壹天夢裏的情景變成現實。他想跑出城再也不回來,可又舍不得離開這間破屋。姆媽跟他說過,這是母親生前住的地方,住在這裏就像依偎在母親的懷抱裏。
  驚蟄,高府大宴,慶祝萬物復蘇,春耕開始,祈求秋天有個好收成。高肅沒資格參加宴席,躲在角落裏望著滿桌佳肴流口水。宴席結束,他從廚房偷了幾盤留著餵狗的剩菜,就著刷鍋水填飽了肚子,望著窗外的星星,幻想著母親的模樣,迷迷糊糊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院子裏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驚醒。正要起身,卻發現身體不能動彈,胸口像是壓了塊石頭,悶得喘不過氣。門被推開,腳步聲越來越近,有“人”走到床前。他什麽也看不見,只覺得冰冷潮濕的氣息噴到臉上,冰冷的手摸著他的額頭,說著奇怪的語言。
  又壹個沙啞的聲音響起,兩個“人”說了很久,似乎在爭論什麽。高肅想起姆媽講過,驚蟄這天,家裏要從裏到外清掃壹遍,否則不幹凈的東西蘇醒,睡覺時會被鬼壓床。這些東西不害人,吸飽了活人的陽氣就會飄走,用力蹬腳就能把它們甩掉。
  高肅正想蹬腳,爭論突然停止,腳步聲越來越遠,高肅覺得壹陣清涼,身體能動了。他偷偷從窗戶向外看,兩條白乎乎的影子飄到墻上,其中壹個影子回頭看他,長發半遮著青面獠牙的鬼臉。
  高肅嚇得向後退,摸到壹塊堅硬的東西,拿起壹看,是壹張人臉大小的青銅龍牌。
  十
  整整壹夜,高肅再沒敢合眼,直到天色大亮府門開了,他匆匆忙忙逃出高府,慌亂間撞到壹個黃衫老人,從他的束腰布袋裏掉落壹枚紅色石頭。
  老人吃驚地撿起石頭,壹把扯住高肅:“這是誰給妳的?”高肅拼命掙紮,老人卻很有力氣,手像鐵箍把他牢牢鎖住。
  “我……我不知道。”
  老人舉起石頭對著陽光瞇眼看著,揚了揚眉毛:“終於找到了。”
  高肅不知道老人要幹什麽,越來越慌亂:“放開我!妳要是喜歡就拿走!”
  “任務失敗了,找到有什麽用。”壹個圓臉老頭從街角轉過來,舉著酒囊子灌了壹大口,“蘭陵酒壹點也不好喝。”
  “他肯定是下壹條線索。”黃衫老人把高肅推到圓臉老人身前,“看看他的命格。”
  圓臉老人差點把酒噴出來:“長得也太醜了!”
  這句話傷了高肅的自尊心。高氏壹族以英俊瀟灑聞名北齊,唯獨他鬥雞眼,塌鼻梁,鼻孔朝天,下頜和嘴巴向前高高凸起,長得異常醜陋。沒有人願意多看他壹眼,也許這是家人不喜歡他的原因。
  “異人天生異相,這是龍臉!有點耐心。”黃衫老人頂了圓臉老人壹句,摸摸高肅的小腦袋,“妳叫什麽名字?”
  “高……高肅。”
  “什麽?”圓臉老人張大了嘴,半天沒合攏,“妳……妳是……妳……不對啊!妳怎麽長成這樣!”
  “哇!”高肅委屈地哭了。
  黃衫老人滿臉怒氣:“會不會好好說話?”
  圓臉老人老臉壹紅,蹲在高肅面前,順手遞過酒囊:“蘭……小兄弟,喝兩口壓壓驚。”
  高肅瞅著圓臉老人著急的滑稽表情,小孩心性,把剛才的話忘得幹凈,破涕為笑。圓臉老人端詳著高肅,在他身上摸來捏去,高肅有些不好意思:“爺爺,妳這樣我很不舒服。”
  黃衫老人憋著笑輕咳,圓臉老人擡頭怒瞪黃衫老人:“我在摸骨看相!”
  高肅瞧瞧這個看看那個,圓臉老人又灌了口酒,噴著酒氣說道:“小兄弟,回家吧。三天之內,我們會去找妳。”
  “應該是兩天。”黃衫老人拇指搭在無名指上計算著。
  “算上今天不就是三天麽?”
  兩個老頭鬥著嘴走遠,高肅隱隱約約聽到“鼓”、“宴盛”、“轉向”幾個字。
  十壹
  回到破屋,青銅龍牌不見了,也許被下人偷走了。高肅反倒松了口氣,那麽可怕的玩意兒丟了也好。壹夜驚嚇過度,他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公子,快醒醒!”
  高肅睜開眼,腦子亂騰騰的還沒醒過神。
  “大夫人走了三天,今天葬禮。全府都要參加,妳怎麽還躺著睡覺!”下人沒有壹點尊敬,扔過壹身孝服,“趕緊換上!老爺的脾氣妳知道,耽誤了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大哥的母親死了?高肅嚇得差點喊出聲,昨天晚宴還看到她了。難道是鬼?
  “咦?”下人跑出屋又折回來,看了高肅半天,撓著腦袋跑了,嘴裏嘟囔著:“怪了,難道看花眼了?”
  高肅稀裏糊塗地換了孝服,滿肚子疑惑地跑向後院。
  路過的人見到高肅都是壹副很奇怪的表情。有個端盆丫鬟過於震驚,失手摔碎了名貴的南朝瓷盆,被管家拖進了鬥狗的狗舍。
  高肅檢查衣服沒有問題,不明白這些人到底怎麽了。
  “肅,妳不懂祭祀禮儀,壹會兒跟在我後面按規矩做事。否則惹怒父親,哥哥也保護不了妳。”大哥高孝瑜從後面追上來說道。
  這句話讓高肅很溫暖,全家只有大哥不嫌高肅醜,小的時候會和他說幾句話,這幾年大哥被父親派出去遊歷,結納名士,關系疏遠了。
  想到大哥的母親死了,他有些難過:“大哥,節哀。”
  高孝瑜壹身素白孝服,雙眼哭得紅腫,仍然掩不住俊朗相貌,嘆了口氣說道:“我喬裝到南朝結識了許多名士,他們常年服用石頭燒出的粉,叫‘五石散’,服後飄飄欲仙,大談輪回玄道,我從中領悟許多。生死輪回是天道,萬物不可違背。母親在三天前的驚蟄暴斃,應了萬物生而逝滅的道理。”
  高肅如同兜頭被澆了壹盆冷水,隨即明白了壹件事——遇到兩個古怪老頭回到府中後,他整整睡了兩天。他想起圓臉老頭說的話:“三天之內,我們會去看妳。”
  高肅楞住了,這裏面似乎有什麽聯系。
  “前幾天國都來了壹群夷人,懂得祈福鎮鬼,方術很神奇。父親請他們來府中做法事,希望母親能安心上路。”高孝瑜邊說邊往前走,看到高肅沒有跟上,回頭喊了壹聲:“肅,別楞著!咦?”
  高肅從大哥眼裏,看到了和下人們同樣驚詫的神情。
  “肅,妳的臉?”
  高肅摸著臉,鼻梁稍微隆起,下巴和嘴也沒有以前那麽高了。他用力摁著顴骨,聽到了骨骼移動的“咯咯”聲。
  “太好了,我早跟父親說過,高家絕對不會出現醜陋的人,我小時候長得也不如現在好看。”高孝瑜壹時間忘記母親的喪事,高興地拉著高肅向後院奔去,“肅,高家註定要成為國家的主宰,那時候這就是咱們的國家。妳壹定記住,國事就是家事。”
  接二連三的事情讓高肅腦子已經混亂了,只記得大哥溫暖的手,還有那句“國事就是家事”。
  十二
  隨著大哥入座,高肅已經習慣了別人詫異的目光,唯獨父親看都不看他壹眼,讓他略有些失望。
  祭祀臺子早已搭好,十壹個夷女站在臺上靜止不動。夷女們身穿藍底白花衫褲,自胸至膝圍壹條繡花圍裙,耳上垂壹對極大的黃金耳環。古銅色皮膚泛著壹層光暈,眼睛黑亮,赤著雙足,透著與中原女子截然不同的風味。
  樂聲響起,頭纏藍布的老者拉響形狀奇怪的琴。夷女隨著音樂模仿各種動物姿態翩翩起舞,誇張地扭動臀部,間或露出壹截性感的腰肢。
  高澄眼中色焰大熾,喚來下人低頭囑咐著什麽。高肅大概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這根本不是為了給大媽祭祀!
  北齊貴族荒淫糜爛,高家在這方面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發展到不論男女,只要長得好看,就逃不出高家的變態欲望。高孝瑜和幾個弟弟對著夷女指指點點,看來已經物色好了人選。
  夷女們渾然不覺大禍臨頭,眉眼含春,嘴角掛著勾人的微笑,縱情歌舞。高肅發現最漂亮的夷女眨著大眼睛自始至終對著他笑,連忙低頭不敢多看。
  琴聲越響越急,女子們放聲高歌,偶爾夾雜著曖昧的呻吟。高肅耳邊仿佛炸起壹道驚雷,驚恐地擡起頭,看到滿院的人流著口涎睡著了。他深深吸了口氣,心裏越來越恐懼。夷女唱歌的聲音和鬼壓床那晚聽到的聲音壹模壹樣。
  就在這時,夷女甩動裙擺,蜈蚣、小蛇、螞蟻、蠍子、癩蛤蟆從裙裏掉落,潮水般湧下祭臺,繞開高肅爬到其他人身上,順著口、耳、鼻往體內鉆著。
  老者站在夷女中間,十二個人從懷裏取出青銅面具戴上,老者戴的正是在破屋遺失的龍牌。
  鬼壓床的感覺再次襲來,高肅不能動也不能喊,眼睜睜看著青銅牌上面的各種動物變成青面獠牙的鬼臉!
  “殺了他們。”老者指著高肅冷森森說道,“把他帶走。”
  院外忽然傳來樂器的“嗚嗚”聲,兩個老頭翻墻而入,敏捷的身手與年齡完全不相符。
  “小兄弟,我們又見面了。”圓臉老人對高肅招了招手,從背囊裏取出壹個圓盤,擺弄著走到西北墻角,撿了塊石頭刨坑。
  挖到壹尺多深,圓臉老人苦著臉從土坑裏拎出壹只爬滿蛆蟲的剝了皮的黃鼠狼,丟上祭臺。
  老者臉色壹變,急忙拉琴。黃衫老人揚了揚手,幾道淡黃色的影子破空而至,擊斷琴弦。
  蟲豸群像是被施了定身術,高孝瑜的鼻孔前趴著壹只蜈蚣,眼看就要鉆進去,活生生停在嘴唇上面。
  “啪……啪……啪……”鬼臉面具自動脫落,變成原來的動物形態。老者和夷女們躍下祭臺,圍住兩個老人。黃衫老人雙手合十鞠躬,和老者低聲交談;圓臉老人直勾勾盯著夷女,使勁咽著吐沫。
  老者神情激動,指著滿院昏迷的人說個不停。黃衫老人聽完這番話,摸出幾個竹板遞過去。老者捧著竹板看了壹會兒,喊了幾個簡單的音節後失聲痛哭,夷女們面色悲戚地收拾著行李。
  最漂亮的夷女眨著大眼睛跑到高肅身邊,在他額頭輕輕壹吻,拉著高肅的手摁在豐滿的胸膛,心跳由掌心傳進高肅身體,好像有條小蟲子在心裏面鉆來鉆去。
  老者嘬嘴吹著嘯聲,蟲豸退進夷女們的裙擺。漂亮夷女指著心口對高肅說了幾句聽不懂的話,喜滋滋地跟著老者走了。
  黃衫老人拍著高肅的肩膀:“我會告訴妳壹件事,妳聽完就會忘記。”
  “時間不多,要講趕緊。”圓臉老人手裏拿著數枚銀針,在每個人的頭頂紮著。
  黃衫老人沈默了片刻,開始講述——
  十三
  高肅的母親和夷女們同族,來自中國最南邊的大山,自幼就學習壹種能操縱昆蟲植物的秘術——“蠱術”。掌握蠱術的女人叫作“草鬼婆”,又稱為“蠱女”。
  蠱女世代相傳,用蠱術為部族治病,抵抗外族入侵。到了高肅母親這壹代,老蠱女下的蠱蟲居然選中了十壹名女子。更離奇的是,女子之間各相差壹歲,正好是以動物紀年的十二生肖,唯獨缺少龍。
  自蠱術出現以來,部族秘藏著十二生肖的青銅牌,還流傳著這樣壹個傳說:出現多個蠱女,部族的女人出山尋找應蠱之人,否則蠱術反噬,部落必會受到滅頂之災。事關部落安危,大半個部落的女人走出大山,遍尋真龍屬相的那個人。臨走時老蠱女給每人下了“尋蟲蠱”,壹旦找到就會有感應。
  首領的妹妹朵兒,也就是高肅的母親,化身歌妓在中原尋找,被高澄看中強行留下。出山時老蠱女給夷女們服了土藥,即便被霸占了身體也不會懷孕。
  但是朵兒懷孕了。
  第壹次胎動的時候,朵兒耳朵裏的尋蟲蠱叫了。她明白了,肚子裏的孩子就是應蠱之人。為了讓孩子平安長大回到部落,她偷偷煉制屍鱉,取蠱液餵養孩子,助氣旺勢,百病不生。
  嫉妒成性的大夫人暗中發現,密報高澄,說朵兒會邪術,才導致朵兒慘死。大夫人為了斬草除根,請了通曉“厭勝術”的木匠,在高肅的房中下了厭,使其容貌越來越醜,算計著把他趕出高府,沒想到誤打誤撞引出了高肅的龍相。
  老蠱女感應到朵兒死了,應蠱的那個人還活著。她召來首領,讓他帶領另外十壹名蠱女進中原尋人。
  經過七年苦苦尋找,在高府外面,首領終於聽到了尋蟲蠱的叫聲。首領和生肖為鳳的蠱女潛入高府找到高肅,見到他的相貌與龍牌吻合,留了塊南紅瑪瑙定為族人。
  首領施蠱得知有人布下“厭勝術”,順藤摸瓜找到大夫人,下蠱斃了大夫人,再假冒祭祀巫祈混入高府,滅了高家滿門欲帶走高肅。
  黃衫老人講完這番話的時候,圓臉老人已經紮完針:“小兄弟,那條黃鼠狼就是厭勝術的惡詛,老娘們兒給妳下的術已經破了。”
  “他們為什麽不帶走我?”
  黃衫老人瞇著眼說道:“我給首領的竹板,是從妳房裏找到的朵兒寫的壹段話。她的身體已經不幹凈了,就算不死也沒臉回部族,如果部族之人找到這裏,務必留下高氏壹族,不要給妳多造殺孽。”
  圓臉老人說道:“小兄弟,妳龍行虎步,雙肩橫突,本應是帝王之命。破了厭勝術之後,妳會變回本初的相貌,就知道有多帥了。不過‘帝命’和‘俊容’兩者相沖,註定妳有‘難逢壹勝’的不可逆命格。妳長大領兵打仗,壹生無敵,卻在最輝煌的時候出現橫禍。首領,也就是妳舅舅不帶走妳的另壹個原因,是察覺到妳體內有股戾氣太兇猛,命格上講就是‘天煞孤星’,註定會克死身邊所有人。妳們高家的人,最多能活到三十歲就會意外橫死。”
  八歲的高肅哪裏懂得這些,但他知道兩個老者說的都是真話。
  “對不起。”圓臉老人眼圈微紅,“我這幾天想了很多方法,都改變不了妳的命格。”
  “順其自然吧。”黃衫老人摸出青銅龍牌,“妳舅舅讓我把這個交給妳,將來領兵打仗記得戴上。”
  “那個女孩是誰?”高肅問道。
  “妳是龍,她是鳳。妳們是壹對。”圓臉老人拈著銀針突然刺進高肅的泥丸宮,“她給妳們倆下了心蠱,這壹生是分不開了。不過妳們這輩子都不可能在壹起,這是宿命,誰也沒辦法。”
  酥麻的舒適感由頭頂傳遍全身,高肅眼皮打顫,視線模糊不清。
  黃衫老人趁著高肅還有壹點意識,快速說道:“妳還能活二十四年,死後我們把妳送回去確保部落不會出事。那座山有南紅礦脈,南紅為山之精血,可保屍體千年不腐。我布下‘地支十二生肖墓’,等到鳳女老死,妳們就可以永遠在壹起,生不能同床,死亦要同穴。妳生前名震天下,死後永伴宿命愛人。蘭陵王,妳很牛逼!”
  (讀到帛書記載的這句話時,我和月餅無比震驚。書裏確確實實寫著“牛逼”兩個字,這種感覺實在詭異。)
  高肅早已熟睡過去。
  “我用蠱術護住屍身不腐。而且,我們還能在墓裏玩,只不過換了壹種生命形態。”鳳凰夷女回到後院,“我們活著真的不能在壹起麽?”
  “活著,還會吵架,鬧別扭。死了,就真的是在壹起了。”圓臉老人收起銀針,擡手在眼角擦拭著,“風真大,迷了眼。”
  院裏,樹葉紋絲不動,哪來的風?
  黃衫老人伸了個懶腰:“那座山既然擔負著保墓的責任,就叫保山。建好墓穴,我會給妳壹方石匣,妳將死之時進入墓中,自然知道放在哪裏。”
  “為什麽對我們這麽好?”夷女問。
  “我們是任務失敗,沒有身份的人。留下線索,讓後輩參悟吧。”圓臉老人苦笑。
  十四
  月餅開車順著山路蜿蜒而下,我記錄完這段經歷,百度著“蘭陵王”的詞條,搜索南北朝的資料以分散註意力,但心裏還是很壓抑,索性關了電腦看風景。山體千瘡百孔,整座保山都快被尋找南紅礦脈的人挖空。
  “月餅,會不會有人發現那條礦脈,挖到墓室?”
  “應該不會,圍著礦脈有四個玄武大陣,挖到這裏就會觸動陣法,引起塌方。”月餅打了個哈欠,順手打開音樂,“聽曲兒提提神。”
  “難怪這兩年保山挖礦塌方的新聞那麽多。”
  “南少俠,商量個事兒。您既然把經歷當故事寫完了,滿足了讀者,能不能也滿足滿足我?”
  “啥?”
  “我困了,想睡覺。”月餅就這麽離開駕駛座,溜回休息艙倒頭就睡。
  我連滾帶爬地坐進駕駛座,急打方向盤,躲過壹處突起的橫石:“妳有沒有責任感?那麽多人等著看我的小說呢!”
  月餅沒回話。
  透過後視鏡,我看到月餅已經睡熟,居然還揚了揚眉毛。我關掉音樂,覺得很疲憊,點了根煙提神。這段經歷實在是太累了,不僅是身體,心更累。
  “古代很多猛將,打仗都戴著青銅面具。”月餅沒有醒,似乎說了句夢話。
  從雲南保山到古城圖書館將近兩千公裏,途中橫穿四川,越過秦嶺,路況很復雜。我們壹路沒有休息,來回換著開車,用了兩天開回古城。
  “兩年,終於到了終極任務。”月餅站在酒吧門口,瞇著眼笑道。
  這兩年發生的事情從腦子裏往外冒著,想到幾次迫不得已做的事情,我心裏百味雜陳。
  月餅摸了摸鼻子:“我很期待終極任務,妳呢?”
  “我無所謂,反正這幾年就沒過過正常人的日子。”
  電話鈴聲響起,編輯電話。
  “老羊,妳失聯壹周了,是不是又準備拖稿?”
  “我剛寫完壹個故事,這就發給妳。”
  我對月餅擺著手,示意還要再說幾句,月餅點點頭,拎著石匣進了酒吧。
  “恐怖麽?”
  “這次不恐怖。”
  “妳的故事到底是不是親身經歷?”
  “今天沒時間,下次再聊這些事吧。”我岔開話題,“我把稿子發妳郵箱。”
  “記得下次交稿時間。”
  回車打開電腦,連上WiFi發出稿子,我又坐了壹會兒才進了酒吧。李奉先沒有像平時那樣嚷嚷著沖出來,少了幾分歡樂。我背著行李繞過吧臺暗門,回到隱藏圖書館的小院。
  實在是太安靜了。
  我覺得不對勁,沖進圖書館,跑上三樓。
  館裏的書不見了。暗室裏的異寶,不見了。李奉先,不見了。
  “月餅!”我對著空蕩蕩的圖書館喊道。
  無人應答。
  月無華,失蹤了。
  我是南曉樓,所有的事情,要從兩年前那封信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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