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浪女夏娃 by 書吧精品
2018-5-28 19:31
安奇拿著康迅借給她的那把傘,來到他的房門口。她輕輕敲了幾下,沒人應聲,門卻開了壹條縫隙,原來門是虛掩著的。她推開門,房間裏沒人。她疑心自己走錯了,但馬上看見了壹面墻壁壹樣大的壓膜畫兒,遼闊的綠色牧場,羊群還在遠處,但看得出正朝這兒走過來。綠色的畫面讓房間充滿生機,安奇使勁嗅嗅,並沒有草原的味道。
她把傘放在身旁的壹個雜品架上,並沒有再向前邁壹步。她站在門口,好像這就不算擅自闖入別人的房間。她環視了壹下房間的陳設,巨幅牧場畫下面是壹個單人床墊。對面是在中國任何壹個廉價家具市場都可以買到的那種三屜辦公桌。桌子的右角上有壹只體積很小的打字機,此外是壹些別的文具,桌面上東西不多,也不淩亂。桌子旁邊是壹個木頭簡易書架,也有壹些中文書。書架上面是壹個小提琴盒子。地上鋪著草編地毯,窗戶敞開著,房間裏沒什麽特別的味道,也許是因為窗戶總是開著的。安奇想,這陳設無法讓人相信主人曾經在監獄呆過那麽久。
安奇離開康迅的房間,將門用力帶緊。她走近樓梯時,發現給她信的金發姑娘正倚在樓梯對面的墻上吸煙。安奇笑著跟她打個招呼。
“妳好,老師,夏娃叫珍妮。”她主動介紹自己。“夏娃能跟妳談幾分鐘麽?”她轉而又用英語說。
“當然。”安奇說。
珍妮左右看看,問安奇可不可以去她的房間,她的房間現在沒人。安奇來到珍妮房間,發現是兩個人合住。珍妮說,“莫裏斯是外教,應該住對面的樓,但他喜歡住這兒。”安奇聽她這麽說,知道她看見自己進康迅房間了。
“康迅去哪兒了?”安奇直截了當地問,她覺得這樣好些。
“是的,他沒去上課,可夏娃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今天上午他肯定沒課。”珍妮的英語沒有明顯的口音。“他給妳的信上沒說他去哪兒了?”珍妮又問。
安奇覺得這樣的問話有些不友好,便說,“信跟他去哪兒沒關系。”
珍妮又點著壹支煙,沒再說什麽。安奇有些發煩,珍妮請她來難道只是為了觀賞沈默?!“有事麽?”她問時盡量把語氣放平。
“您想如何回答他的信?”珍妮問。
“妳知道這信?”
“夏娃早就知道,從他離開康妮那天起,夏娃就知道,會有這壹天,他的學生或是他的老師,或者大街上碰到的壹個女人,反正會有壹個女人。”
“怎麽樣?”
“他愛上了。”
“妳認識康迅很久了?”
“對,在大學時就認識了。”
“妳很了解他麽?”
“不。”珍妮看壹眼安奇說。
“夏娃對他也不太了解。”
“除了他去過監獄?”
“對,他跟夏娃說過這個。”
“對,他跟誰都說,好像這是了不起的事。”
“也許這不該受到責備。”
“也許,但他在炫耀。”
“炫耀進過監獄?”
“這是他的特點。”
“妳到底想告訴夏娃什麽?”
“別讓他傷害妳,這樣,妳也就不能傷害他。”
“他為什麽要傷害夏娃?”
“因為他愛上妳了。”
“夏娃不懂。”安奇說得很認真。
“夏娃也不懂,但夏娃憑感覺就能知道,他總是從那些愛他的女人那兒逃開,康妮就是例子,最終呢?他愛上的女人也會像他壹樣離開的。這就是他的命運。”
安奇沒說什麽,心裏她對珍妮的不適感已經消失了。她覺得這個坦誠的姑娘也愛上康迅了,她不忍心看到任何女人傷害他。安奇很感動,剛才還主宰著她的迷亂,這會兒逐漸散開些。她不想再呆下去。臨告別時,珍妮囑咐安奇,不要對康迅提起她們見面的事。安奇認真地答應了。她沒有想到,這個比她小七 歲的珍妮,在這壹切都平息之後,竟然成了她最信賴的朋友。她離開中國以後,安奇的生活突然變得沈重,因為她不願對另外任何壹個人傾吐往事。而那些“往事”現在正在發生著。
安奇走進森林公園,魔法好像隨便飄來的壹陣風,壹瞬間便讓安奇有了那麽強烈的直感:康迅也在這裏。安奇站在公園空場上,面對兩條分開的路,她沒了主意。向右的路是她回家的捷徑;向左可通過壹個十分幽徑,有許多古柏的區段,人們常常習慣叫這裏保護區,因為那些古柏是被保護的珍稀樹種,按照習慣,她要走右邊的路;按照心情,她不知所措。她想走右邊的路會錯過康迅的。這想法不管從何而來,出現在她腦海時,首先把她自己嚇了壹跳:原來自己是希望見到康迅的。
她並不急於回家,但她選擇了向右的回家捷徑。她走得很慢。這時,她意識到自己該考慮壹下怎樣回答這封信。拒絕是肯定的,但怎樣拒絕才不至於使康迅受到傷害呢?已經有零星的葉子提早離開了枝杈,落在地面上。安奇踩上壹片這樣的落葉,心裏壹陣難過。沒有任何可能,讓她的拒絕不傷害康迅。但她不能接受這份感情,她想,這是不言而喻的,她是母親,是妻子。她甚至沒去想為什麽不能,不能就是不能。這聽上去壹點也沒道理的理由,在安奇身體像壹種永遠發生效用的抗體,自動拒絕著婚外戀情。有這樣抗體的已婚婦女,絕不止安奇壹個,可以成百萬成千萬地列成有氣勢的方陣,和時代壹起向前。
她又從皮包裏掏出那封信,她想現在再看壹次。如果她拒絕,這封信遲早是要還給康迅的。她找到壹個空著的長椅,背對道路,面前是壹片灌木叢,隨時都有可能,從灌木叢中走出幾對情侶。她又把信放回皮包,並不是因為怕人撞見她偷偷躲在這兒看情書。她已經淚水漣漣了,心底裏壹個那麽強烈的聲音撞擊著她。她喜歡這個給她寫信的人,盡管他是個外國人。她把頭仰向藍天,天空被樹木分割著。她像被人錯怪的孩子,感到委屈。她問自己,為什麽這麽刻薄地對待自己?當然不要接受這份情感,但是可以壹個人暗自裏想想,海明威不是說過,想想也是很好的。如果她壹個人坐在森林公園的長椅上,想想她喜歡的另壹個男人,會妨礙丈夫、女兒,以及由他們共同組成的家庭麽?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既然不會,為什麽不打開感覺的閘門,讓自己明白,喜歡他什麽。也許這樣,才能更有效地拒絕。
她閉上眼睛,把頭靠到椅背上,雙手抱著皮包,康迅的微笑馬上浮現在她的腦海。他的微笑給人壹種暖融融的感覺,也許她最初的喜歡就是從他的微笑開始的。他的眼睛,噢,不,她寧願先越過眼睛,因為它們是藍色的。他的鼻子算不算希臘似的?也許他祖上有希臘血統,他的鼻子直直地向下,正面妳無法看見鼻孔,很完美,是麽?對,是的,鼻廓也不是很大。他的嘴,薄唇闊嘴,很適合抿嘴微笑。他的頭發是褐色的,他不十分高大,壹米七十八?差不多。他體魄健壯,什麽人都會相信他有力量,發大水,他會把困在樹上的老太太搶到船上;地震時,他會背上三個孩子逃離危險地段;在街上遇到壞人,他不會因為膽怯而繞開。他很善良,認識他不需要太久,便可以發現這壹點。她想起他們在教室裏交談的時候,她能感到他散發著的東西,它像壹種場,讓她覺得溫暖和安全。無論他們談論的話題是什麽,在這個場內,誤解變得很難,領會對方又是那麽輕而易舉。她第壹次不擔心自己在壹個男人面前說錯了什麽,即使說錯了,好像也沒什麽。她認真地回憶與丈夫的共同生活,還從沒讓她有過類似的感覺。他站在她背後,也往窗外看時,雨還沒下,但她覺得他的身體在她後面不遠的地方建立了壹個溫暖的世界。她能那麽具體地感受溫暖的全部涵義。